这是温暖人心的一幕。
11月17日,习近平总书记在与全国精神文明建设表彰大会代表合影时,拉着全国道德模范黄旭华的手,邀请这位站在人群中的93岁老人坐在自己身边。
黄旭华,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、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719研究所名誉所长。
为了祖国的核潜艇事业,黄旭华30年隐姓埋名,60载风雨兼程,年逾九旬老骥伏枥。他的人生,就像深海中的核潜艇,神秘,更负神圣的使命;无声,却有无尽的力量。
30年隐姓埋名
1958年,中国启动核潜艇研制工程。大学造船系毕业、参与仿制苏式常规潜艇的黄旭华,成为其中一员。
而在此四年前,核潜艇在美国诞生;一年前,苏联第一艘核潜艇下水。
黄旭华说,一开始参与研制核潜艇,就知道这将是他一辈子的事业。
父母是医生的黄旭华,儿时的志向是从医,治病救人。然而,中学时期的他遭遇祖国被日本欺凌,他弃医从工。
“想轰炸就轰炸,因为我们国家太弱了!”黄旭华说,他要学航空、学造船。于是,海边出生的黄旭华,考入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学习,为他一生的事业打开大门。
不过,当时的中国要造核潜艇,谈何容易!
1959年,赫鲁晓夫访华。中国领导人希望苏联帮助中国发展核潜艇,但赫鲁晓夫认为,中国造不了核潜艇。
对此,毛泽东主席誓言:“核潜艇,一万年也要搞出来!”
在位于武汉的中船重工719研究所办公大楼里,毛主席的誓言刻于墙壁之上,仿佛历史的回声依然在耳边回荡。
“听了这句话,更坚定了我献身核潜艇事业的人生走向。”黄旭华说。
然而,面临的困难,不只是科技水平和工业生产能力落后,更大的困难是没有这方面的人才,没有人见过核潜艇,没有参考资料,国外严密封锁,一切靠自己摸索前行。
怎么办?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!骑驴找马,驴没有的话,就迈开双腿,决不等待。
——模型玩具做参考。黄旭华及其同事零零碎碎地找到国外资料,集中分析计算,最后算出了核潜艇的样子,但又不敢肯定是否跟美国的核潜艇一样。这时,有人从国外带回两个美国“华盛顿”号核潜艇的儿童模型玩具。拆解后发现,玩具里密密麻麻的设备与他们构思的核潜艇图纸基本一样,验证了方向和思路的正确。
——算盘算核心数据。黄旭华至今还珍藏着一个“前进”牌算盘。他说,首艘核潜艇几万个数据的取得,都是通过算盘和计算尺演算出来的。为了保证数据准确,常常是两组一起算,直到结果一致。
——磅秤称设备。为确保核潜艇的重心稳定,要求所有上艇的设备都要“秤”,边角余料也不例外。“斤斤计较”后,核潜艇下水后的定重测试值和设计值几乎完全吻合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
黄旭华说,他和同事们正是用这种土办法解决了许多尖端技术问题,突破了核潜艇中最为关键、最为重大的核动力装置、水滴线型艇体、艇体结构、人工大气环境、水下通讯、惯性导航系统、发射装置7项技术,也就是“七朵金花”。
1970年12月26日,中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。当这个庞然大物从水中浮起时,黄旭华激动得泪流满面。
1974年8月1日,中国第一艘核潜艇命名为“长征一号”,正式列入海军战斗序列。
“从1965年‘09’计划正式立项,用了不到十年,我们造出了自己的核潜艇。”黄旭华说。
十年磨一剑。黄旭华及其同事们荒岛求索,在世界核潜艇史上写下光辉篇章——上马三年后开工、开工两年后下水、下水四年后正式编入海军进入战斗序列。
至此,中国成为继美国、苏联、英国、法国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,使得中国具备了二次核反击的能力,茫茫海疆成为阻隔外敌的海上长城!
深海,游弋着中国核潜艇,也深藏着研制人员的功与名。
“为了工作上的保密,我整整30年没有回家。离家研制核潜艇时,我刚三十出头,等到回家见到亲人时,已经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了。”黄旭华说。
60载风雨兼程
“1974年交第一艘核潜艇时,我们总结了四句话——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,大力协同,无私奉献。我们称之为‘09精神’(核潜艇精神),它们现在依然没有过时。”黄旭华说。
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,中国的核潜艇事业快步向前。
核潜艇是否有战斗力,极限深潜试验是关键。然而,全世界都没有总设计师随核潜艇做极限深潜试验。
1988年4月,中国某新型核潜艇进行首次深潜试验时,64岁的黄旭华决定一试。
深潜试验是检验核潜艇在极限情况下结构和通海系统的安全性。在核潜艇试验中,最具风险与挑战。
核潜艇深潜试验遭遇事故并不罕见,上世纪60年代,美国核潜艇“长尾鲨”号便在深潜试验时沉没,艇上一百多人全部丧生。
“这艘核潜艇完全是中国自己研制的,我们检查了每一台设备、每一块钢板、每一条焊缝、每一根管道。我非常有信心!但是,还有没有疏忽了的地方?还有没有我知识认知范围之外的东西没考虑到?还有哪些潜在的危险没有认识到?”
黄旭华说,虽然信心很足,但他非潜不可。“万一深潜过程中出现异常现象,我可以及时帮助采取措施。我不是充英雄好汉,要跟大家一起去牺牲,而是对大家的生命安全负责,确保人、艇安全。”
黄旭华的夫人李世英也主张他去深潜:“万一试验出现意外,你在现场,大家就有了主心骨!”
一小时、两小时、三小时、四小时,黄旭华下到水下极限深度,完成了四个小时的深潜试验。当到达设计深度时,巨大的水压使核潜艇艇身多处发出“咔哒”的声响,惊心动魄。黄旭华沉着应对,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数据。
试验成功,艇上沸腾起来。握手的握手、拥抱的拥抱,哭的哭、笑的笑。
李世英哭了,压在她心里的那块石头落地了。
黄旭华笑了,当即挥毫:“花甲痴翁,志探龙宫,惊涛骇浪,乐在其中!”
“‘痴’和‘乐’,是我人生的写照。痴迷核潜艇,同时为核潜艇的成果感到快乐。”黄旭华说。
直到今天,黄旭华与核潜艇的不解之缘还在延续。60年风雨兼程,核潜艇事业一直伴随着他,脚步从未停歇。93岁的黄旭华仍然每天8点半到办公室,整理几十年工作中积累下的几堆一米多高的资料,希望把它们留给年轻一代。
“年轻人青出于蓝,我信任他们。我给自己的定位是,当拉拉队,给他们鼓劲、加油和支持,必要时当他们的场外指导,不是当教练,是在必要的时候、需要的时候,指点指点他们。”
黄旭华说,想把自己随身携带的“三面镜子”,送给年轻的核潜艇科研人员:放大镜——扩大视野,寻找线索;显微镜——放大信息,看清实质;照妖镜——鉴别真假,吸取精华。
一辈子家国情怀
2016年10月15日,中国首艘核潜艇游弋深海40多年后退役,进驻青岛海军博物馆码头。
不过,这艘核潜艇的总设计师仍然在“服役”。从1958年至今,黄旭华从未离开过核潜艇研制,似乎永远不知疲倦。
“核潜艇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。你们有所不知,我的手机号码中有四位数是5209,这个号码是我自己选的。5209什么意思?我爱‘09’,‘09’是核潜艇的代号。我爱‘09’,我这一辈子与‘09’结合在一起。”黄旭华说。
“为了不泄露国家机密,我淡化了与亲朋好友之间的联系。父母多次写信,问我在哪个单位工作,做什么工作,我都避而不答。父亲病重的时候,我没能回家看护;父亲病逝,我也没能奔丧。父亲至死也不知道他的三儿子在什么单位,更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工作。”黄旭华说着对家人的无尽遗憾。
因为从不知道黄旭华做的是什么工作,30年来家人屡有埋怨、不理解。直到1987年,上海《文汇月刊》刊登报告文学《赫赫而无名的人生》,描写中国核潜艇总设计师的人生经历,提到了“黄总设计师”和“他的妻子李世英”。黄旭华隐秘30年的生活,才渐渐显露于世。
黄旭华将这篇文章寄给广东老家的母亲。母亲把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,满脸泪水。她知道,黄总设计师的爱人李世英,是她的儿媳妇,黄总设计师肯定就是她的儿子。她流着泪对全家人说:“三哥(黄旭华)的事情,大家要理解、要谅解。”
“知儿莫如母。这句话传到我耳朵里,我哭了。30年如山的负重,释然了。我说我想您,我来看您啊。”黄旭华说。
1988年,两鬓斑白的黄旭华回到广东老家,见到了93岁的母亲。想到母亲对自己的谅解,黄旭华眼含泪花:“人们常说忠孝不能双全,我说对国家的忠,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。”
在黄旭华一心研制核潜艇的战场上,他的后方是妻子李世英在坚守。
“这些年亏欠家人很多,现在她做菜,我洗碗。”黄旭华说。
家国情怀,蕴含着中华民族深沉而细腻的情感。黄旭华说:“这辈子没有虚度,一生属于核潜艇、属于祖国,无怨无悔!”
黄旭华说,当祖国需要我冲锋陷阵的时候,我就一次流光自己的血;当祖国需要我一滴一滴地流血的时候,我就一滴一滴地流!
当人们称誉黄旭华为“中国核潜艇之父”时,他总是矢口否认,说“不敢接受”,“把荣誉挂在我的头上,就当大家的一个代表吧”。
青丝化作白发,依旧铁马冰河。当记者问,如果人生能重来,您会做何选择?黄旭华眼神笃定地看着记者说,我还是会选择投入到祖国的核潜艇事业中,而且还希望是在艰苦的条件、艰难的环境下研制,并取得成功。
新华社记者 刘诗平 黄艳 余国庆